逆鳞.永生²⁰⁰⁰

Wer viel einst zu verkünden hat,
schweigt viel in sich hinein.
Wer einst den Blitz zu zünden hat,
muß lange Wolke sein.

离途

题目向一个人致敬

我在一个闷热的下午登上这列去南国的火车,并将从此与弗尔萨瑞斯别离,也许永远不会回来。那天那列火车安静地卧在曲折连绵的铁轨上,火车顶棚的铁皮在烈阳的暴晒下闪出明晃晃的白色,不规则的凹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强光下。车门大开在吞吐旅客。没有一个人会来给我送行,因为我从未把要离开的消息传播出去。车头的窗户上方还雕刻着维拉家族的徽章,那曾是我和父亲的骄傲。我的父亲要移居塔帕兹,他终于还是想到了我,即便我宁可老死在西国。他很早就进入了车厢,而我坚持要站在外面直到开车前一秒。我呼吸着从沙漠吹来的没有水分的空气,谛听着从天空传来的鸟叫与树叶的沙沙声。远方隐约传来铁锤敲击钢轨的声音,微弱而清脆。我就是在那时闭上双眼,回忆着这个我待过近二十年的国家。再闭上眼后我居然看到了更多。在与艾格尼萨的交界处正在下着冰雨,巨大的积雨云埋住它们的浮空城,东国的幻光花圃中一朵接近枯萎的幻光花边缘,一个暗绿色的蛹炸裂,里面蹿出粉末与幻光蝴蝶。沙漠里的蜈蚣与圆蝎匍匐前行,孩子们在夜晚传来的丧钟里开始号啕大哭。踏步声从高墙后面响起,这种声音自佣兵工会建立以来从未消失。当所有的颜色接踵而至后,那一片红色终于出现在那里,而且因为所有的颜色都已离去,所以那里只有红色。那红色曾在我的血液里和太阳里出现,曾在我工坊的油漆与枫叶中出现,曾在工会的帷幕与他眼睛中出现,现在,它又出现在我脑海里,肆无忌惮的横冲直撞,环绕每一根神经,包裹每一个细胞,从跳动的心脏里渗出来,把我原本的颜色全部驱逐,从内部开始沸腾,变得滚烫,然后从中心向四方燃烧,把我的冷漠烧得无影无踪,把我的思念烧的蠢蠢欲动。在一片澎湃的火海中,他站在那里向我眺望。我向他挥手,可他没有反应;我想拉住他的袖子,但我无法触碰。
父亲摇下窗子,拉开窗帘,对我说:“格洛,该走了。”

汽笛发出悠长的鸣叫,我把窗帘拉上以隔绝阳光,窗帘是鹅黄偏乳白色,是所有颜色中最耐晒的颜色。火车一路向东南驶去,我父亲在我对面读着一本关于魔能转化光学的书,看着破损的程度应是有些年头。或许是因为西北两国一脉相传的孤傲到我们这里变成了孤独。我卧进沙发的最软处,纺织纶布不规矩的摩擦着我的后颈,我仿佛又置身于那片沙漠,不断的有沙粒从沙丘上滚下,灌进我的衣领。他的黑色夹克被烘烤出皮革的香味,我们就在那里这样一深一浅的走着。我问他:“埃蒙啊,你不嫌热吗?”
他回头看我,把领子竖起来,方便散热与挡光,对我说:“嫌,但能忍。”
我敢肯定那片沙漠能把人烤疯,但是他仍像往常一样打圆蝎,挖蛆蚓,走在我前面用影子把我遮住。沙漠里到处都是太阳,辨别方向简直是痴人说梦。但我竟如跟班一样的跟着他,直到走出那片把空气都蒸的虚化的沙漠。

只是那段路程再也无法重走,埃蒙也不会去找无谓的罪受。

这沙发坐的很舒服,就像被一个人抱在怀里,是很熟悉的感觉,只是一时半会还无法想起。直到那段关于沙漠的记忆重新被想起后我才顿悟过来,那是埃蒙的感觉。这沙发的质感与他的毛衣异曲同工。父亲又把书翻过一页,而我随着书页的翻折声又一次想到了埃蒙。他像飞鸟一般飞在空中,却突然遇到了两股名为“长老院”与“军部”的旋风,他盘旋其中久久不能着陆。我曾劝他远离权力的纷争,隐居在某个浮空城的某个角落当一个炼金家,但他迟迟没有动身,现在倒是我比他先离开国家。

我拉开窗帘,天空已经变成了淡紫色,宇宙的光芒透过天幕的玻璃照进来。

我知道我是仍想念他的,只是从来不去想。我如果一动这个念头,空气就会凝结,光线转化成利刃,全世界的叶子都会掉到地上。在这一切发生后,我的思绪就会像瀑布一样刹不住的喷发,撞开巨石劈开山谷,无论如何都无法止住。正如我现在试图停止思考,思想却如同水流一般从死死捂住的指缝间溢出。

我曾去过他墓地几次,那里没有小说中的鲜花与乌鸦,只有水泥路面一直延伸到有墙的地方,无数蚯蚓在密实的混凝土之下憋死。那里的色调只有灰,石筑看守小屋房顶的页岩已经被风嚼蚀的不堪入目。这里本来就没大有人住,何况还是A级佣兵的专供位。那里的墓碑千篇一律的在碑头镌刻有往生的圆环,两边是传说中专职守墓的双头獒亚种,一列一列,立在那里静悄悄的就像一群人。我把他给我的铃铛挂在圆环的突起上——那个铃铛终究也没能让他回来。那是一次我们被困在一个盆地的老宅里,困了足有三天。我的身体一如既往的开始周期性的衰弱,他提起剑打算突围是我拦住他,我告诉他这样做就必死,他想了想说:“那也得试试。”我仍坚持,向他警告:“你会死的。”没想到他就从衣兜里掏出这枚铃铛,放在我手心里,说:“你撑不住时就摇响它,我会回来。”

那时我早已过了听童话的年纪,但还是把它握紧,甚至还把缠绕着它的轻绳在手腕上缠了一圈。再等到我体温直降意识渐渐模糊时,几乎是怀着救命稻草般的心情拼力摇了一下铃铛。

剩下的事我到现在也无法解释清楚:他在那一瞬间用肩膀撞开门连同药一起跌在我面前,白色的背心已被染成红色,头发也更加鲜红。这些在铃响后一秒内一气呵成毫无间断,我甚至都怀疑他是否根本就没走远,就是在门外专门等我这一声响也不会那么行云流水无缝衔接。但是外面满地的怪兽尸体嘲弄着我的理论。他趴在地上,向我举起药,说:“喝。”见我不动,又补充一句:“别指望我喂你。”可惜最后的结果就是,还是他喂的我。因为那时我已没有一丁点力气接过药。只知道瘫在他热气蒸腾的怀里,嘴被严实的覆上。那段时间相当恍惚,我们两个大概也是挺享受,直到我们俩的舌头不小心碰到一起时才尴尬的分开。
可是在他的墓前我没有摇响它,我当然是希望他回来的。我相信在铃响的一瞬间他会猛地踹开墓门,站在我面前,继续与我并肩作战。但我还是没有摇动,他倒在我怀里的样子实在刻骨铭心。他脸上虽然平静,但我能感受到他的愤怒、恐惧与无助。当他的体温慢慢冰凉,血液凝成冰渣,毛孔纷纷张开任由灵魂飞出时,我仿佛还活在他死前的那一秒,一秒之后我就置身于部队的车上,身上还盖着迷彩的被子。那时世界就已经变了。我离开墓地时忽然起了大风,把树叶吹得上下翻飞,鸟巢也被吹落,却唯独没有吹动那个铃铛。

记忆终究是越来越远了。

火车在运行很久后停下,可以听见铁轨发出辘轳的声音。这是西南交界,仍在西国境内的一个中途站。旅客熙熙攘攘的走出车门,站在铺满鹅卵石的轨木上舒展身体,一旁绿漆铁皮的自动贩售机孤独的立在那里,内嵌的节能灯把它前方照亮。月光把他的轮廓镀上银边,一节一节向内凹陷。我下车买了罐咖啡,虽没过期但似乎铅味很浓重,再等我上车时父亲已经不在座位上,他的书板正的摆在桌子上,一节粉红色的书签露出来,那是我妈妈和他热恋时送给他的。历经二十几年竟还和新的一样。有歌声从前方漆黑的隧道幽幽的传来,听得出是歌颂至高神的,一首老歌,咬字之间有着楻国的口音。

很久没有哭过了,现在我放任自己一直回忆,眼睛越来越热。我确认父亲已经在铺上睡熟之后突然很想大哭一场。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太阳都被打湿,直到塔帕兹被暴涨的海水淹没。但是我还是忍住了,我总感觉埃蒙在天上看着我,这种被他注视的熟悉感觉不会错,这目光不知从何处传来,有几个瞬间让我以为他还活着。

火车穿行于隧道之中时我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那是个很长的隧道,十分的黑,全维尔哈伦再也找不出第二条那么黑的隧道。在我的梦里——遗憾,埃蒙并没有出现,我只梦到了一群淡水蛙在聒噪,两只蜘蛛猴爬上爬下,还有一只火焰鸟飞到一颗高高的榉树上,羽毛抖落在树干上生长出一簇簇海棠与曼珠沙华。

在被父亲叫醒时天好像才刚亮,火车哄呛哄呛的进站,警示的红灯还在亮着,但是来迎接的人已经很多了,我和父亲在一波又一波的潮水里难以挪动寸步。早知如此当年替国家造车时就该少设计几节车厢。父亲一直紧紧牵着我的手,一如十几年前防止我走丢一样。南国那与西国截然相反的饱含着水汽的风从候车厂的出口传来,里面带着海带和鲸鱼的气味。有几个穿着塔帕兹军校校服的学生有说有笑地走过去,其中一个的手里还不停的晃着一圈钥匙扣;一个妇女把孩子抱在怀里,一只手拉着轮滑箱在花岗岩地面上滑过;一个略微有些秃顶的大叔点燃一支烟,烟雾从他鼻孔里钻出,被风轻轻一搓就拉断在空气里。几只海鸥从远处飞过来落在顶棚上用和埃蒙一样的红眼睛盯着我们。

我这次可是真的在异国的土地上了,父亲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我的手。

在我卡罗工坊里的那些不知如何处置的机械傀儡仍然保持着单调的姿势待在房间里,注定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锈迹斑斑,最后会在一阵风的吹拂下碎成一片片铁屑飞走,把整个房间的墙壁切割成碎片,乘着风飞来遥远的南国找到我的坟墓,并在那里自动铸成一朵蔷薇的形状。

真是个活见鬼的国家,周围全是水。大街两边的广告牌上写满大字,左边是塔帕兹最大的制药公司,我所依赖的药物就是它们的杰作;右边的是几句诗歌,我在一本杂志上见过它的摘抄,在这里再见到实属不易。那里写着:
“一切别离都是为了重逢,一切死亡都是为了新生。”

父亲一边走着一边不经意的提到车上的见闻,他说他在火车上见过一个男人,红发红瞳,只穿一件薄衫,在离我五个位子远的地方一直注视着我。当火车停下时他走过去,风吹起窗帘阻隔住他的视线,风停后那里竟空无一人,连坐过的痕迹都没有。他问我是否还有未告别的同事,使得他们专程来送别。

我猛然转头望向车站口,那里只有一束光把黑暗洞穿,在高大的建筑后面传来汽笛沉重的呜咽。这列空无一人的回程火车注定会幽灵般的消失在铁轨上,车轮缝隙间长满杂草,线路变成枯藤,车厢断作三截,颓废的卧在弗尔萨瑞斯相间的铁路上再无法开动,从此只会在我的梦境中出现,与它同来的仍将是那滚滚的红色浪潮,无休无止的淹过我余生的每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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