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永生²⁰⁰⁰

Wer viel einst zu verkünden hat,
schweigt viel in sich hinein.
Wer einst den Blitz zu zünden hat,
muß lange Wolke sein.


我来自残殍遍野,民不聊生,枯叶方落便知天下皆秋。瘟疫肆行千里,倒却尸横荒土,纵佛祖普渡怕也难得方寸救赎。乌云蔽日霾空结核,渴求之人发不出声音。南飞雁不归,只留浮墨三千点罢重鸦。神仙还没来得及伸手,我自己倒先跑了出去。
我初见他时已走到季节深处,枫叶红出一个秋天最该有的气度,整条长街满是它们的岩浆在到处流淌。我坐在石凳上调整呼吸,尝试着解开勒在脖子上的绳索,无奈死神勒得太紧,血珠几乎都要迸出。那个黑影握着镰刀跟了我很久,始终没有决定挥动最后一击。我破旧的风衣挡不住多余的寒气,硬块在血管淤积,灰烬在血液游走,干枯的喉咙呕哑嘲哳。灵魂一寸寸剥离我这羸弱的身躯,身周似有磷火燃烧。
我抬头,看见一个紫头发的女孩子顶着一只略肥胖的鸟,从金色的远处蹦蹦跳跳的走了过去。那时我就幻想,如果我也有个妹妹,也应当像那个女孩子一样,有着柔软的头发与舞曳的裙裾,像一首诗歌,唯美又空灵。但眼下的我连自己的命都无法攥紧,又何谈奢求一个亲人。
他像是为了否定这个观点而出现。头发是那女孩一样的紫色,一袭纱衣无视了整个深秋的寒冷,灿灿的阳光自袖间闪耀,倒把他弄得像半透明的人一样了。他向我优雅的张望,踱步而来,踩在叶落的节奏上毫无偏差。
“我看你病魇缠身。”他明明在宣告噩耗,眼却仍然笑眯眯的。
“先生,别靠近我,瘟神一直盯着呢。”我勉强坐直身子,想证实自己活得毫不拖泥带水。
“悬壶之人只问苍生,不问鬼神。”他开口,语句像一阵春风催开早雾。溜溜的就吹到我心里去了。

他的医馆在一口巷子的拐角,生长植株的花盆堆满花架,花架摆满院子。砖缝里插着一块楔子,有只纸鸢挂在上面,院墙被阳光切割过的影子斜斜的打在上面。
“孩子们愿玩,就做了只。不过好久见不着他们了。”
“您会医术?”
“已臻化境。”他倒毫不谦虚。
几天后我脱胎换骨沐浴金风,生命的律动在我耳边奏响。谁知道,他竟真是一位神医呢。
“大隐隐于市。”他说。
我留了下来,留在了这个名叫云轩的人的医馆。他说我是他的第一百一十八个徒弟。我看他模样不过二十出头,竟已有如此多的徒弟,想必是医术高超广纳桃李。又不禁灰心丧气于我的不重要性,那么频繁的收徒频率,多少也是个三心二意的人。还要再等一些天,那时我才会知道,他收徒的时间间隔十分的长,每每十数年方开师门。而且我也并非所想的那么不重要,原来我的地位是可与首位弟子平起平坐的。
他不让我叫师父,而是让我叫师傅。我常常会把两者弄混,因为在楻国官话里,它们的发音和意思都是大致相同的。
“师父当不起,无意做父亲。但当师傅可是绰绰有余。”他说,“跟我学:‘师傅,吃饭了~’,来。”

有一瞬间我想喂他吃砒霜。

我跟他学了三年,曾医死过几条小蟒蛇,也曾让一只刺猬起死回生。三年来我一直抱着学成归乡拯救人民疾苦,却未曾注意过他的容貌丝毫没有变化――我的身高蹭蹭上窜,眼眉也隐约有了成熟的样子,我的师傅却仍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泊模样。
我们开诚布公是在三年后的一个下午。在那个下午我见到了他所说的爱玩纸鸢的孩子。是两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一个绿头发,另一个深棕色,这两个人看上去格格不入,却也得窥一缕琴瑟和鸣之意。但我的注意力全在那个男人永恒不变的秘密上。当我逾越过三年的等待发出心底的质疑时,他所有的动作都突然停顿了一下,即使在下个瞬间他无缝衔接,即使整个动作看似行云流水,但我依然可以捕捉到那微妙的断节,就像多年前,一片叶子落下时,我就知道秋天已经来临。
“你今晚去亭子那吧。”他点点头,手指在空中转圈来挑逗落花花瓣。这随意的举手投足之中所隐含的闲情逸致从容不迫确实是那些附庸风雅的所谓文人墨客一辈子也学不来的。
三年的时间足够发生一些事情了。当年东楻的神树就是三年长成的,当年东楻的神树也是三年才彻底枯死的。三年足够两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发生千丝万缕的纠缠。
一生岁月更长,可惜当时还没有想到。
晚上我迟到了五分钟,从没注意过从院落到亭台的路竟是如此曲折漫长。当我远远看见他时,低矮的一束月光在他的后背上闪闪发光,亭子里高悬着一盏灯,可是与月光一比倒真是相形见绌了。
他正用手支颐着卧在长凳上,解束的长发流泻开来,撑着头的那只手还在拨弄着一缕鬓发自得其乐的戏玩。另一只手正悬在棋盘上空,纤长的手指举着一颗棋子停止在一片黑白交错上空。似乎注意力完全被自弈的激烈胶着所夺去,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甚至那狭长的眼角,都未因我眨动一下。只有嘴角那一丝聊胜于无的笑意,像在试探我的耐心。
他时间多得失去能让时间失去本来意义,自然可以尽情挥霍。
午夜的长风从柱间吹过,一株昙花噗的一声绽了芯蕊。原来它是这么开的,即使是洛维娜夫人的天籁也无法描述的,也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
他开口,声音磁性又慵懒。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拖着细小的金线,尾尖处挂一滴蜂蜜,惹得琥珀中的蚂蚁很是心急。
“悬壶之人不问鬼神,可不代表没有鬼神哟,界海。”
他讲述了他的过去他的往昔,讲了历代王侯将相的更替,讲了东国的衰败与复兴,讲了他相处过的女孩子们,讲了那个只有说对他心仪之人的名字才能打开的魔盒,终于讲到了关于长命的原因。
他并非不死,只是无限重生。通俗来讲是这样。
“那么你呢,界海,你有什么故事?”
我咽口唾沫,转头瞪大眼睛看着那盆昙花,它已经睡熟了,全然没了刚才的精神。
我讲了那个疾病肆虐的镇子,和未觉的一场梦。
“我奉劝一句,这病我听说过,再次感染难逃一死。你去岂不是觐见阎王?”
如此我也要去的。
谁知他在水里放了足量的迷药,三天后我爬起来时骨头都酥了。几案的墨砚下压着一张纸,我都不用看就知道上面会说什么。
我等。
第一天风平浪静,人来人往。
第二天下起小雨,山那边的瘴雾散去。
第三天刮起狂风,风中吹来他身殁的消息。
第四天风和日丽,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紫发小姑娘造访这个医馆,手捧着一只必须说对人名才能打开的盒子,没想到真的存在。那只趴在她肩上的肥鸟不怀好意的看着我。
我把他过去与我讲过的所有女孩子的名字全部说了一遍―― 一千多年才结识了不到一百个女孩子也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失败――可是没有一个能让盒子打开。
无奈之下我开始说男人的名字,连辛.欧德文都提到了,可是它还是没有开的打算。
就在我以为它再也打不开的时候,我鬼使神差的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看着那把钥匙发愣,那么神奇而精美的盒子居然只装了这么一个小物件,多少显得有点反差。
其实我知道,那是医馆大门的钥匙。
我也知道,他把它留给我的意义。
真不知道算是烂摊子还是宝贵遗产。

我止驻于歌舞升平河清海晏,一朝莺啼便知天地回春。雪融永冻清溪,醉倒三径棠红,陌上新桑知是谁。道是花胜去年红明年花更好,也只叹匆匆十载,不及我此刻从容。
我百无聊赖的近似于趴在柜台上,望着门外的云卷云舒。他留下的这个医馆的门位置选得十分独特,几近完美。虽只有狭窄一方,却能包罗万象。有两朵云越靠越近,最后终于融成一片了。扑啦啦的声音伴随着筝哨响,那只纸鸢一飞冲天,牵住它的明晃晃的银线居然能被肉眼看见。
这是他的命悬一线,是我的一线生机。
那两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从上次走后就再也没有再来过,也许是他们放的。有时我也发愁,这医馆位置偏僻又不景气,赶哪天真撑不下去关门大吉了,他俩到哪还风筝去啊。
撇下这些先不想,我也该打个小盹了。
迷迷糊糊中我想,若是他真能复活,现在也该回来了。
悠闲的脚步声在檐廊的木板上格外分明,踩在花开的节奏上不差分毫。他一如那晚的慵懒神态浮夸眉梢,肘拄着门框漫不经心的往里面看。
他搭腔。
“小老板啊,生意可好?”
我看着他,哧一声笑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一跳。
“大老板再不回来就真的要关门了。”我说,我们两人都笑起来。
“这里还收徒吗,我当第一百一十九个。”
“这不差徒弟,反正都一百一十八个了,”我对他喊,“不过,这倒是缺一位师傅。”
“那你看我……”他摆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在他那千年不变的脸上格外滑稽。
“云轩先生,师傅不是那么好当的,可是要陪徒弟一辈子的。”
他搔搔头,很难为的说:“让我想想。”
一个时间充裕得溢出来的人那么在乎时间,也是蹊跷。
终于,他抬起头,脸上是我们初见的笑容。

“算了,也不差陪你这几十年吧。”

――――――――――――――――――――――――――――― 此文是答谢@樱 落  @许多 给我的动力灵感和勇气,请笑纳。
初涉贵圈,不谙理故,文笔浅薄之处还望海涵。
临机惶惶,不知所言,不足之处,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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