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永生²⁰⁰⁰

Wer viel einst zu verkünden hat,
schweigt viel in sich hinein.
Wer einst den Blitz zu zünden hat,
muß lange Wolke sein.

【龙言】一翎霜【终章】

【拾壹】
穿过一条隐约在山水之间的长桥,就到了仙遥乡。快见到仙遥乡的山峰时,乐正龙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单手策马,另一只手紧握住的,是徵羽摩柯塞给他的公文包。或许是出于巧合,在他的目光扫过皮包的拉链时,拉链猝然绷断,雪白的纸张就从中杂乱的飞出。先是他的学术报告,再是他的得奖证书,唯一被他看清的,是一张设计得花里胡哨的学位评级,这个在他任职期间会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当年有个人为了去捡这页白纸黑字差点把命搭上。龙牙低叹一声,猛地甩手将公文包抛开,于是里面的文书如同爆炸般飞散,撒在山谷间,恍若飓风来袭时的落木萧萧。一些质量轻的单张纸页因为气流不均衡而紧贴在他身体两侧,后来终于被他完全摆脱。龙牙想起了一种久违的感觉,在他的津液间被蒸馏出来,他感到自己正在失去,又感到什么正在失而复得。长桥一如既往的在等待他,它的尺寸永远为他量身定做。无论他是独自行走,还是策马,还是开坦克。越靠近雪崩的山岭,空气就越冰凉,仿佛被液氮没顶。被泥土染脏的雪在山脚堆积,并且有些发硬,一如国都倾颓的古城墙。在往前不远处,雪墙被硬生生撞出一道缺口,还不断的有人从那里进进出出,匆匆忙忙。一个扛锄的居民看见了他,对着他吆喝:“喂——”

“你们去救雪吗!”龙牙冲着他喊,喊过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早已沙哑,喊不出什么气势来了。

“防洪!堤要垮了!”村民头也不回的往上赶,生怕怠慢了工程。但他口中说的是什么堤——

乐正龙牙记起来了,是温泉旅舍旁的防波堤。龙牙初来时它就满布裂隙,只是没人猜到它会崩溃。就像这场雪崩,每场雪崩的间隔大约是一百年,只有这次,是在言和的师傅遇难后不到二十年复发。落雪积攒的势能轻而易举地对早已残破不堪的防波堤完成了最后一击。如他所预见的,洪水一波波越过堤坝的地基扑面而来。村民们在地上垒起层层沙袋,并凿通沟渠引水向四面八方。好在这一片山势较陡,涝情也不严重,大水稍加疏导便流下了山坡。实际上,这座防波堤本来就拦不住多少水,水都供给国都了,蓄水的功效早就与一方小野塘差不多。按现在的进度算,不到晚上就能完全控制住水灾。还有几个小孩装模作样地抱着铁铲跟在大人们的裤腿后面。好拿着子虚乌有的功劳换糖吃。

经历雪崩的山林充满变数。即将断裂的枝干总有断裂的时候。龙牙读过一篇学术报告,研究表明人的目光具有能量。比方说,在他凝视枝干时枝干就突然断开,夹着簌簌的雪劈头盖脸打下来,落点预计在小孩子的头顶。他像当年逮老鹰般扑上去,护住孩子的头。粗壮的枝干砸在背上,他的胸腔被挤出一声哀鸣。快撑不住要倒下去时,被几双结实的手扶住了。

“他救了我孩子!你看他都出血了。”

“不是,不是,我这是刚才从路上摔的。”龙牙解释说,他举起缠着绷带的手臂,现在被染得半黑不红,像画了油彩。

“但是你救了她孩子,而且我们也不能让伤员出力。”

“可是……我本来也不是来救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来找言和的……你们见她了吗……”

“言和……”村民们面面相觑,看来是谁都没见过。她素来深居简出,可能见不到她才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个在他正前方、离得最近的青年走上来,把攥紧在手里的铁锹交给龙牙。

“你只能自己去找她了,我们还有洪水。”

“已经帮了很大忙了。”龙牙将沉甸甸的铁锹贴在胸口,仿佛在最前排冲锋的死士,伺机待发。

“我们仙遥乡都信这么一句话……”

“心诚则灵。”龙牙一字一句道出谜底。青年在惊愕之余瞥见了龙牙身后将军的马,恍然大悟地说:“是我多此一举了……”

“没有,”龙牙拍拍他的肩:“永远不算多。”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这个不速之客义无反顾地划开雪幕,朝着未知风险的山腰进发,一如沙漠中的旅人,追逐着渴求的幻象,盲目的冲动。理论上,这类人应该写入党史,而不是小说,而他不适合党史,或许,更不适合小说。

当星斗又开始燃烧时,他撑着铁锹努力不让自己倒下,从侧面看就像字母λ。因为早饭只吃了一点面条,午饭没吃,又经过整整一下午的铲雪,他现在的血糖含量已经低到了阈值,出现了耳鸣与眼花。有声音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反复说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看天那么黑了生命也该走到尽头了我说真的我要死了哦天哪我要死了;另一边也有声音,听起来像自己,又不太像,它说,你看看前面,哪怕一眼。

眼前是小木屋的一块墙壁,本来木屋是十几面墙壁来回组合形成的格局,现在只剩了一面,完好程度根本看不出经历了雪崩,简直像是暴雪特意避开了这一道聊胜于无的墙。龙牙气喘吁吁爬上窗边高台,碰翻酒坛时才回过神——这是他与言和最后一次分别前对饮的台子。夜是和往常一样深的夜,酒坛是和往常一样的酒坛,烛盏是和往常一样的烛盏,甚至有复燃的迹象,和往常一样,他又坐在了这里,却惟独少了她的醉卧。酒坛还没有空,言和没来得及再将它埋入地下。龙牙揭开盖头,把剩下的陈酒饮尽,被雪酿了一阵,倒比往常更醇。只是无人对饮,便比往常更伤心。

乐正龙牙眯起眼睛,从台子边缘抓起一根红绳。他认得,这是袖手系着的鹤铃。现在它没有了铃铛,显得毫无意义。他想起那天与言和缘湖而行,趁着言和不注意去探查鹤羽区域的穷极,却与她的手碰到了一起;继而想起更早以前,在临别时刻的蓦然回首,言和在他身后,泠泠然问道,要走了吗。他说,是啊,走了。

就不再找找我了?她问。

龙牙在窗台上回过头去,言和牵着袖手,披着雪崩前的披风,与她的鹤群立在他身后,窗台之下,雪岭之上。飞鸿踏雪,寂寂无声。鹤铃的另一截被她握在手心里,鹤群四下张望,只有她在一直看着他。

乐正龙牙从窗台上跳下来,趔趄地向她走去,一如在很久以前的看守所,他带着徵羽摩柯,一步步走向迎接他的同窗。他面无表情,也许是血糖太低,肢体行动与面部表情只能顾及一个。他走到她面前,立定,伸出手去,从披风的流苏开始尝试,移动到她的后颈,和意料中一样冰凉。他终于开口:“是真的?”

“活着呢。”言和像是安慰小孩一样的笑着。她自始至终没有躲避。看见他臂上缠绕的带血的绷带,仰起头问:“这是怎么……”

倒是正中了他的下怀,连勾起她的下颔都省了。乐正龙牙没有谈过恋爱,竟不知道接吻时头要稍微偏一些。但他读过一些恋爱小说,自认为蜻蜓点水式最有绅士风度,怎奈接触的刹那,泛黄的记忆重新鲜活起来,如同陷入沼泽无法自拔。他压低身段,揽住言和的腰,他很惊讶于人类的腰肢可以软到这种程度。以往范围仅仅抵达嗅闻后颈的气息,而现在,剪断缰绳之后,他的欲望,仿佛探入花芯的蜂鸟,要把花蜜都汲干。

他抱起言和,将她整个人都抵在仅存的断墙上。意识到隐秘的危险性,她慌张地轻咬,令他吃痛而收回唇间的束缚。龙牙的眼皮因为低血糖而低垂,眼角的睫毛莫名凭空产生了眼线,禁忌的诱惑。言和看着他,紧张地支支吾吾:“你答应过留到成亲……”

“更待何时。”他低喘着说。

但他还是收了手,把她放了下来,不过仍保持着撑墙的架势。不是他非要学别人玩什么霸道,而是他如果不撑住,就要倒下去。

“留下吧。”

仲春时节,草长飞鸢,群鹤南来,落英缤纷。龙牙把最后一根房梁架好,在首位两端系上镇邪的山石,然后坐着,发呆。按照传统话本的发展,他应该抽一袋旱烟,但他没有,一来因为他没有旱烟,二来因为他根本不会抽烟。言和御着鹤从晨风岚霭间飞回,降在新选地基周围的草地上。等她走进房子,龙牙擦一把汗,问:“房梁还正吗?”

“有点歪。”言和左偏偏头,右偏偏头,最后得出结论。

“早知道我该晚点把马还回去的,它还能帮着驮点东西。”龙牙有些郁闷的自言自语,如果让将军听见会更郁闷,没见过战马帮人驮房梁的。

他攀下梯子,在离地半米的地方跳下来,走到言和旁边,学着言和偏头的动作,道:“我倒觉得挺正的。”

“对新房子能负点责任吗?”言和松开鹤绳,鹤便兀自飞走。龙牙见状,凑近她的耳朵,悄悄说:“婚房。”

言和红着脸去拧他的耳朵。

仙遥乡的绿意愈发的浓了起来。将春深时,言和启开地皮,埋下一坛酒。回去的时候,路过师傅与师弟的坟头,它们被龙牙修葺得不再模糊。她采来一些花绕成环,挂在了坟头的石雕上。她觉得挺好看,就这样了。等快到家门时,看见龙牙立在崖尾眺望。是想念国都了吧,她不知道。许多次龙牙离开,只要她能稍微挽留一下,他或许就不会再走。只是因为她的矜持,一直要保持的品格,还有推己及人的信条,认为他有自己的路要走,不应当去妨碍他。等到跳出时间的支流回头审视,才发现他走得有多么一塌糊涂。还差点被导弹炸死,号称繁荣昌盛的国都竟会发生这种事,而满是刁民的仙遥乡却只有天灾没有人祸,言和想不明白,乐正龙牙可是心知肚明。

“又想走啦?”言和隔着好远问他,在天高云淡之下,一步一步走近乐正龙牙。

“嗯……我舍不得国都的交通方便呢。”他笑得有些古怪。

“仙遥乡那么多的鹤,须臾千尺,国都可没有吧。”言和低下头说。

“也舍不得,国都的繁弦急管。”他的笑意更深了。言和听了这种相同句式,又看见他怪怪的笑,心中也大致明白了他想干什么,但不想让他那么轻易的如愿,于是扭过头,说:“仙遥乡也有篝火宴会,比国都的虚情假意好多了。”

“嗯……还舍不得国都的高科技呢,仙遥乡没有吧?”

言和咬咬牙,目光对上乐正龙牙的坏笑,仿佛卑微乞求一般,小声嗫嚅。

“国都无我。”

她看见龙牙的影子慢慢盖住自己,抬起头,对上他期愿满足的双眸——清澈得竟不像一个国都人。

“如此我便留下。”

【拾贰】
看呐,看呐,鹤要过山了。

何其微不足道的一线白影

飘飘转转的,隐入浩渺的远山烟雪之间

再也望不见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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